耳聪目明

花洒的细水流浇在头顶，通透的水流声排除掉杂音，浴室里蒸腾起白色的水汽，隔开恼人的言语、黏附的目光，他终于得到短暂的解脱。

张佳乐洗澡的时间很长，直到张新杰来查房，他还在浴室。

“张佳乐前辈这么晚洗澡吗？”张新杰问。

林敬言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他有时候洗得久一点。”

林敬言表现得像个在大人面前替哥儿放风打掩护的小学生。张新杰皱了皱眉头，说：“洗澡时间太长对身体不好。”

“我会提醒他的！”林敬言赔着笑说。

张新杰走后，张佳乐终于慢吞吞地从浴室里出来，他听见了。

林敬言并没有提醒张佳乐洗澡时间不宜过长的话。

张佳乐把头发吹得半干不湿，摸出枕头边的耳塞。林敬言已经换好睡衣戴上眼罩躺下，张佳乐轻声说：“我明天早点洗完。”

林敬言没摘眼罩，对着张佳乐的方向笑了一下。张佳乐戴好耳塞去关灯，适应着黑暗摸索回床上，说：“早点洗完澡就可以让张新杰代劳关灯了。”

林敬言隔着眼罩按了按眼睛，对眼球的挤压挤压让黑色里的斑斓色彩更猖狂地涌出。另一床的张佳乐捂住戴着耳塞的耳朵，耳塞在耳朵里窸窣作响。黑色里埋伏着数不胜数的像素色块，黑夜里潜藏着不可悉知的怪兽。黑夜并不安宁。

林敬言的特异功能始出现于第八赛季，他并不确切记得这一能力的获得时间，但很确信是在那场新秀挑战赛落败后。他发觉自己能够看见情绪的颜色。当他表示愿意退居二线为呼啸效劳的发言被老板刻意地忽视石沉大海之后，他抬起头，看见一圈墨汁正向眼前的世界张牙舞爪地甩动触手。

这种糟糕的状况隐隐有蔓延到比赛中的迹象。林敬言有预感，只要他彻底离开，就能甩掉这个病……不，还是叫它特异功能吧。

幸运的是，霸图那边信息不对称，他们发来了邀请。这剂良药令林敬言灵台清明，肆虐的色彩被拦在比赛室之外。

张佳乐的症状由来已久，病起于第五赛季总决赛的落败。“果然还是不行啊。”“太可惜了。”“下次再努力！”失望的声音、惋惜的声音、安慰的声音，无时不刻无孔不入地围着他嗡嗡嗡，好吵。

即使逃走也逃不开噪音对他的追猎，噪音无处不在，防不胜防，趁他松懈给他一下子。他躲开嘈杂的人声，轰鸣的汽车引擎，躲进房间，关进门窗以为安全，手机提示音偏偏炸响。好了，现在手机不会响了。

一个人的房间，他又听见了人声，来自他的身体内部。好吵。

好在张佳乐发现白噪音可以对抗无处不在的噪声，但他总不能一整天给脑袋浇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戴上耳机，沉浸在游戏音效里，他终于觅得宁静。然而，只是暂时的，很快，网游音效抵御噪音的效果大打折扣，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张佳乐到来那天是明黄色的。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对劲，换个说法，张佳乐到来的那天，大家都很高兴。

张佳乐到来前，林敬言有点担心跟张佳乐合练会否加深他的眼疾，事实表明他多虑了，即便百花式打法最盛大时，色彩、光影也都被扣在显示器里面，任它如何翻腾没有半点泄漏。

林敬言和张佳乐同寝，起初有一点小摩擦，比如张佳乐对于各种细微声响的龟毛反应，包括但不限于水龙头滴水声、空调运作声，还有林敬言的手表手机声。比如林敬言对熄灯以后各种亮光的不适，包括但不限于夜灯、窗外的路灯，还有张佳乐的手机屏幕亮光。后来他们洞悉了对方的特异能力，默契地互不戳穿，互相体谅，也就相处融洽。

放假时他俩相约去超市补充零食和日用品。他俩都是轻装搬过来的，一开始个人用品不多，一趟趟采购回来，宿舍渐渐堆得杂乱有人气。

逛超市时，林敬言说：“网购挺方便的，怎么还喜欢跑超市？”

张佳乐含糊地说：“很麻烦。”

林敬言说：“是挺麻烦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经常这么没头没脑，语义不明，亦无需追究确切的意思，更不必刨根究底。对话只是向对方表示，我在。

回去时林敬言的手机响了。张佳乐像受惊的兔子，反应夸张地闪开一大步。来电的是张新杰，告知林敬言晚上有个小会，并询问张佳乐是否跟他在一起。

张佳乐掏出手机，赫然有张新杰的未接电话。

林敬言挂断电话，扫了一眼张佳乐的手机，问：“全静音啊？”

“啊。”张佳乐应着。

“那你怎么接电话的？”林敬言失笑。

“我会看手机啊。”张佳乐说。

张佳乐很好懂，如果他某天洗澡时间很长，说明当天他积压了很多糟糕的情绪。他情绪糟糕的原因也很好懂，明天是周六要比赛了。

这一天的对手是百花。

打完比赛回去酒店的路上，张佳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伸懒腰，说：“年轻的时候打完比赛还能刷夜，现在作息可真健康。”他并非想在熟悉的K市聊发少年狂地夜游，他想说的是，年龄增长带来的精力断崖式下跌真可怕，一天的精力只够做一件事。况且今日他实在奋勇，当日MVP，亲手了结了本赛季百花挤进季后赛的可能。

最终第九赛季以遗憾告终，这个结果他们或许早有预料，只是如何消化再重新整装出发的问题。比赛结束后，张佳乐出去散心，林敬言跟上他。两人安安静静地并肩而行，没有人打破沉默。沉默往往意味着无聊，林敬言边走边晃胳膊，曾有人告诉他这样做会让心情好起来。视野里的张佳乐被一圈蓝墨水框住，林敬言摆动手臂尝试在视野里拨开那团忧郁的浓重颜色。突然，蓝墨水洇到他的手指，咬了他一口。

张佳乐站住，冷眼瞧着林敬言，微微皱眉，说：“不要晃胳膊，很吵。”

林敬言想说，张佳乐，你身边有一大团蓝墨水，我想帮你擦掉。但他没有说，张佳乐看不到自身周围的蓝墨水，正如林敬言也不能得知晃动的胳膊究竟能制造怎样的噪音。林敬言把手揣进兜里。他们不是同病者，不能感同身受。

张佳乐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疲惫地说：“走到这一步，我什么可后悔的。”

张佳乐很难过，但是林敬言知道任何话语对他都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只会让他更痛苦。可林敬言还是得说点什么，不说张佳乐，林敬言知道他不想被人叼住名字。

林敬言说：“我是净身出户，走远一点都是赚，没什么可遗憾的。”

很快，第十赛季吹响新征程的号角。

林敬言和张佳乐结束夏休回到俱乐部，约钟点工阿姨打扫宿舍，趁着打扫时间去超市购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夏季转会期方锐转去了兴欣。方锐这小子不追随林敬言反而跟了叶修，简直明珠暗投，张佳乐提起这事颇有些激动。

林敬言突然很深沉地说：“方锐本来是要作为我的继承人培养……我是说，唐三打的继承人。”

如果方锐当初愿意继承唐三打，或许林敬言的离开就不那么难堪。可如果方锐当初作为唐三打的继任培养，那么兴许就没有犯罪组合了。

张佳乐也很深沉地说：“大概，我把自己当成了孙哲平的继承人。我自恋地以为他活在我的身体里……根本没有嘛！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所以与他重逢是我的一个重大转机吧。他推了我一把。”

他们聊得文不对题，仿佛都没有听进去对方说什么。这却让他们的关系很平衡，互不索取互不依赖。

林敬言在超市的眼镜柜台停下。张佳乐瞧他像是想买，调侃：“流氓不是最讨厌眼镜吗？”

林敬言说：“戴在别人脸上是挺讨厌。”说着，他让柜员帮他取出一副眼镜试戴。戴上眼镜的那一刻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他的特异功能被封印了。眼镜框与镜片成为了地球OL大型游戏的显示器，色彩被阻隔在镜框之外。

本赛季兴欣战队成为最大的黑马。霸图不可避免地在争夺冠军的道路上与之狭路相逢。针对兴欣的战术讨论上，张新杰推眼镜，指着沙盘地图上的小人，说：“限制兴欣的气功师。”

林敬言推眼镜，说：“废了方锐。”

“哇塞，老林好凶。”张佳乐促狭地笑，眼神里透露出兴奋。

“得了吧，你更凶，从没手软。”林敬言回敬道。

回宿舍以后，林敬言拿换洗衣服，张佳乐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团队赛这么大的活，一个人盘不动了。”

四强赛对战兴欣，参赛选手走进比赛室，戴上耳机登录比赛地图。比赛室里，林敬言摘下眼镜，聊发中二病，心中默念：封印解除。

这是林敬言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

比赛结束后，林敬言宣布退役。散场时张佳乐跟了过来。

张佳乐陪着林敬言默默走了一段路。林敬言先开口：“你千万不要……不要戴着耳塞过马路。”

张佳乐被呛了一下，说：“我哪有？再说，我已经不需要了，只有一些时候需要……”

林敬言点点头，停住脚步。这往往意味着接下来他要说很严肃的话。张佳乐垂着眼看地面。

林敬言说：“我还是会继续看着你们。所以我们不说再见。祝你好运。”

林敬言的脚尖转向继续往远方去了。张佳乐停在原地。

下一个路口，林敬言摘下眼镜，视野一片清朗。他知道他的特异功能随着这段告别已经彻底封印，不过张佳乐还没有。林敬言再次说：“祝你好运。”